银亮的灯光下我和母亲、家华围着饭桌吃着晚饭。
“妈妈,我想爸爸了。”家华坐在饭桌前低着眸子说。
“家华,以后不要想他,就当他死了。他心里根本没有这个家。”母亲端着饭碗,声音响亮地说。
不久,母亲的裁缝店重新开业了。
芦湾的集市在贾鲁河与公路的交叉处,呈扇形,开阔的地方垒砌着七八排售卖东西的台子,分为衣市、菜市,角落里还有一片畜生市,是买卖鸡、鸭、猪、狗等家禽与家畜的地方。沿着河岸搭建起高高低低的房屋,形成一条短街,有酒店、理发店、寿衣花圈店等等。母亲的裁缝店在街尾,门头上挂着红色的招牌。店内整整齐齐摆放着缝纫机、桌台与衣架。
母亲好像将对父亲的悲愤转化成了对裁剪工作的热爱。人们都说她的裁剪手艺比之前更加纯熟,即便是一块边角料到她手里也能做成一块人见人爱的手帕。她大部分时间消耗在店里,她便托赵奶奶顺便照看我和家华。
那一年麦子成熟的时候二傻从城里回来了。布谷鸟在村子上空飞翔,欢快地叫着。他背着一个鼓鼓的编织袋走在村巷里,脚下像是踩着云彩。
我和家华蹲在压井旁观看赵奶奶腌制咸鸡蛋。
赵奶奶将黏土倒进陶罐,撒上几把食盐,舀一瓢井水,拿着木棍慢慢搅拌,一直将水和黏土搅成匀匀实实的稀泥,然后她将一枚枚圆润光滑的鸡蛋轻轻抛进泥里,逼着它们洗澡。
“赵奶奶,我要试试!”家华说着从瓷碗里拿起一枚鸡蛋,小心翼翼地抛进陶罐里。
“这些鸡蛋腌制几天就成咸鸡蛋了,煮熟了吃着很鲜美。”赵奶奶笑着说。
秀娟坐在凳子上盯着地面上爬动的蚂蚁。她经常自言自语,忽哭忽笑,还经常光着脚丫在村子里四处寻找二傻。
二傻背着编织袋走到门口高喊着:“妈,我回来了!”
赵奶奶赶快放下手里的鸡蛋站了起来,回头望着他笑得合不拢嘴。
“二傻,你回来就好,这几天我老是想你。”赵奶奶扭头瞅了一眼秀娟说,“秀娟,你看,二傻回来了!”
秀娟扭头望了一眼二傻,脸上露出傻笑。她迅速站了起来向他跑了过去,牵着他的手上下打量。
二傻看着比从前瘦了很多,眼眶凹陷,脸膛仿佛被一把尖刀削去了一些肉。他脸上的笑容却仍然是那么纯真,那么憨厚。
他打开编织袋,掏出一件花裙子递给秀娟说:“这是给你买的,穿上去一定漂亮。”
“妈,这套衣服是给你买的。”他说着,又掏出一套花色夏衣递给赵奶奶。
“哎,你省点钱吧。咱们集市上卖衣服的多着嘞。我从来不缺衣服穿。瞧,这套衣服看着花哨,二十年前我能穿得出去。现在老了,穿不出去了。”赵奶奶撇着嘴说。
“妈,你穿上会年轻二十岁的。”
“唉,我真老了,很想抱孙子。”
“家树,家华,你俩接着!”他从袋子里取出一盒夹心饼干向我们扔了过来。
“二傻叔叔,我喜欢吃夹心饼干。”家华笑着说。
二傻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清水向嘴巴里灌。他喝起水来像头水牛。
“家里的井水真甜!”他咂了咂嘴说,“城市真大,靠着两条腿那些好玩的地方三天三夜也逛不完,不过在城里生活必须有钱,进公厕撒泡尿就得交钱。”
“二傻叔叔,城市有哪些好玩的地方?”家华问道。
“菜市场、大商场、夜市……多得数不清。”
“你还去城里吗?”我问道。
“收了麦子我就去。”
“你也带我去城里吧。”我说。
“那不行,等你长大有力气了再和我一块去,跟着我到工地上搬砖提泥。”
大地像是一个巨大的盘子,盛着金灿灿的麦田。在烈日下,村民们拿起镰刀开始收割麦子。
那一年从外地来了两个男人,他们开着一台收割机。手头宽裕的人家出钱请他们收割麦子。那台收割机犹如一头长着铁齿铜牙的怪兽,轰轰隆隆将一片片麦子吞噬到肚子里,它身下排出一股股干干净净的麦粒。
村民们围观着收割机,七嘴八舌地议论。
“有了这个家伙,以后割麦就省力多了。”
“我估计它一天能收割三十多亩麦子。看来打麦场、石磙、镰刀就要退居二线了。”
“看来以后种田埋头苦干不行了,要讲科学。”
二傻摸着收割机笑着说:“今年我家收麦子就用收割机了。”
“二傻,你去城里挣了不少钱吧,看你扬眉吐气的。”
“在建筑工地干一个月,比一亩地的收成要多。”二傻咧着嘴笑着说。
“二傻,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去城里找点儿事情做。我想在城郊找一块地,种些蔬菜,每天卖菜。”
那是二傻临走的前夕,空气里弥漫着麦香。薛大攀约他到集市上的小酒店喝酒。酒桌上摆了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卤肉与两盘凉菜。
“老板,来两瓶神河粮液!”薛大攀高声说,“二傻,今晚咱兄弟俩要喝醉,不醉不回。”
“神河粮液酒厂已经倒闭了,没有这酒了。”酒店的老板站在柜台前说。他是来芦湾做生意的外地人,头发微秃,长着一张圆圆的胖脸。
“哎,那就随便拿两瓶白酒。”
“好嘞,给你们拿两瓶二锅头。”老板说。
“好,拿两个大一点的玻璃酒杯!”薛大攀高喊道。
“大攀,我记得你从前不喝酒的。”二傻说。
“二傻,我这些日子爱上了喝酒,每顿饭至少喝两杯酒。喝醉后轻飘飘、晕乎乎的,什么事都不用去想,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像猪一样,这种感觉真好。”
“大攀,你怎么了?”
“兄弟,一言难尽啊。”薛大攀拍着二傻的肩膀说,“我给你倒酒,你要多喝几杯。”
“大攀,来,咱俩干杯!”
“干杯!”
他们喝了几杯酒后开始划拳。
两人在酒桌前比划着手势,喊着“哥俩好啊!”“六六顺啊!”“八匹马啊!”他们一杯接一杯喝着,喝得脸热耳红。
酒店的老板担心他们喝醉后不省人事,没人结账,走到他们跟前说:“两位兄弟,你俩少喝点儿酒,多吃菜。用不用给你俩每人下一碗羊肉烩面?”
“下!多放些羊肉。”薛大攀说。
“好嘞。”
酒店老板向厨房喊道:“伙计,做两碗烩面,多放些羊肉。”
只见厨师站在铁锅前利利索索地将面片扯成又长又窄的薄条,如同一条条白丝带。铁锅里煮着羊骨与羊肉,汤汁煮得白白亮亮,如滚烫的牛乳似的,弥漫出一股股浓香。
“大攀,看得出来你心里不舒坦。”二傻说。
“唉,二傻,我有两个梦想。一个梦想是开一家电影院,我的电影院倒闭了。我的另一个梦想你知道吗?”薛大攀用带着醉意的眼睛望着二傻。
“呃……是变成猪,每天吃过饭就睡觉,没有烦心事。”
“不,我的另一个梦想是娶郑敏当老婆。”薛大攀说着端起酒杯喝了一杯酒,满脸惘然的神情。
“郑敏?”
“嗯,她在咱们芦湾小学当老师。”
“哦,我听人说了,是跟福来大哥逃跑的那个姑娘?”
“嗯,用时髦儿的话说,她是孙福来的情人。之前我却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真是瞎了眼,喜欢上她了,苦苦追了她好些年,换来的全是眼泪。”薛大攀说着,眼睛里闪出泪光。
“哦,大攀,你别伤心。你将来会开一个大型电影院,还会娶一个漂漂亮亮的媳妇的。”
“我感觉也是。”薛大攀说着伸出左手。他的左手大拇指的地方分岔多出一根畸形手指。“老天爷偏爱我,多给了我一根手指。我相信我的命运也会很好的。我觉得老天爷偏爱我。”
厨师把做好的两碗烩面端了上来,冒着热气与浓香。
“二傻,明天……我打算跟你去城里找一份工作。”
“你不当电影放映员了吗?”
“不当了。从前我放电影的时候,满街都是人;现在嘛,只剩下寥寥的几个人看,大多是老人与孩子。真是时代变了,现在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电视机了,电话也有很多了。”
“城里建筑工地上缺工人,你去了就有活儿干。”
“我不去建筑工地,我要去电影院打工。在电影院当保安、当保洁或者当售票员我都心甘情愿。”
夜越来越深,酒店里只剩下他们两个顾客。酒店的老板坐在柜台前不停地打着哈欠。
“大攀,我喝醉了,要走了。”二傻醉醺醺地站起来说,“老板,结账!”
“这……这饭我请,你……靠、靠边儿站。明天咱们就进城去。”薛大攀语无伦次。
幽暗的夜色紧紧裹着村庄与田野,天上缀满了繁星,犹如密密麻麻的玛瑙在夜空中闪光。
公路上偶然驶过三四辆拉沙土、拉煤炭的卡车。一束车灯的亮光摇摇晃晃扫过夜色。薛大攀和二傻跌跌撞撞走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