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在大地上不停地交替更换,转瞬间,已经是三四年后的初春,大地上万物复苏,草木萌动。
小草从泥土里探出鲜嫩纤弱的身子,河岸的柳树吐出淡黄的绿芽儿。蛇、蛤蟆、刺猬这些冬眠的小动物从地下的土穴里爬出来,它们扭扭屁股,伸伸懒腰,呼吸着融合了泥土与草木清香的空气。
农谚说“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的时间对于村民们来说像是金子似的的宝贵。他们脱去棉鞋与棉袄,穿着单薄利索的衣服冒着霏霏春雨在麦田里除草施肥。
那些麦苗像是又饥又渴的小野兽似的贪婪地吸取雨露、抢食肥料。我们站在田埂上,好像能够看到它们嫩绿弱小的肢体一寸一寸的长高长胖。
赵奶奶与二傻正在麦田里施肥,细雨沾湿他们的衣服与头发。
薛大攀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当离他们还隔着几个地块的时候他边骑边喊:“喂,二傻,快些回家吧!”
二傻听到叫喊声停下手里的农活儿,望着薛大攀高喊:“大攀,什么事啊?这么急。”
“是一件喜事,你回家就知道了。”他停下自行车笑着说。
“你还卖关子!”二傻说。
“大攀,到底什么事?你不说我们怎么会知道。”赵奶奶放下一盆肥料说。
“从前二傻不是救过一个流浪女吗?今天她家人来提亲了,现在在你家门口等着。我还要去县城取电影胶片,回来再喝二傻的喜酒。”薛大攀说完便要折回。
“哎,过了这么些年他们才来提亲。三四年过去了,村子里的孩子现在已经长大了。”赵奶奶望着二傻说,“我记得那姑娘——噢,我还记得她叫张秀娟。她长得俊俏,尤其是那双眼睛,又大又水灵,像是架子上的鲜葡萄。如果她不患精神病,一定是一个好姑娘。”
“我早忘了她长什么模样了。记得那天她浑身上下脏兮兮的,穿着大红棉袄。”
“她梳洗干净就一点儿不脏了。有些疯子见人就打,见人就骂。她倒斯斯文文。咱们对她好,她的精神病是很有希望好转的。她如果是一个正常的姑娘,估计着也轮不到你了,媒人早踩烂她家的门槛了。”
“妈,我不想结婚。”
“唉,二傻,你已经三十多岁,还是光棍儿。我想到你爸爸和大傻就伤心。如果大傻还活着,估计着我大孙子已经十几岁了。我巴望着你能娶个媳妇,将来我死了,还有人陪你,你不至于孤苦伶仃。”赵奶奶说着酸泪盈眸。
“妈,咱们回家看看再说。”二傻说着用袖子抹去赵奶奶眼角的泪水。
“哎,今天她家来提亲,是一件喜事,咱娘俩儿应该高兴。”赵奶奶说着,脸庞上绽放出笑容。
秀娟的父母、伯伯与叔叔四个人坐在二傻家的堂屋里。二傻拿起热水瓶向他们面前的白瓷杯里倒水。
“大姐,三四年前你和二傻救了秀娟,我们心里一直感谢着你们。当时有人说让秀娟与二傻结婚,可是我们一家人经过反复商量觉得不妥当。秀娟是个精神病患者,二傻可是个健康结实的小伙子。我们不能拖累你们。前些日子我开着拖拉机去开封办事路过芦湾,顺便停车向一个老乡问你们的情况,才知道二傻至今未婚。我们一家人经过商量,今天就提亲来了。俗话说‘蒸馍是一笼,结婚是一生’,蒸馍一旦失手,短短几天吃完后还可以再蒸一笼。结婚可是人生大事,一旦结婚两人一辈子就是夫妻。”秀娟的父亲含笑着对赵奶奶说。
“我天天为二傻的婚事发愁,夜里老是睡不安稳。前些年在庙会上算卦,算卦先生看了二傻的生辰八字摇着头说他婚姻不透,还得打几年光棍儿。去年庙会的时候我又找他算卦,他说二傻姻缘快透了,这一两年内婚姻可成。我呀,高兴得一宿没合眼儿,哪有做父母的不为子女操心!我和二傻刚才从麦田回来的路上已经商量好了,我们很高兴接受这桩婚事。秀娟现在还好吗?”赵奶奶暖暖地笑着。
“秀娟比以前好了一些,前几天自己洗了洗头发,洗了洗衣服。你们愿意接受这桩婚事,那太好了。”秀娟的父亲喜气洋洋,端起白瓷杯喝了一口热茶,两眼望着二傻。
二傻坐在凳子上满脸憨笑,激动地说:“我希望能够娶到秀娟。她到了我们家后,我们一定好好待她。如果将来有一天闹饥荒,或者黄河发大水,我们四处逃荒要饭,只讨到一个窝窝头,我饿着肚子,也要让她吃。我宁肯饿死,也要让她活着。”
“噢,以后根本不会再闹饥荒的,我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秀娟嫁入你家后,你们诚心待她,不嫌弃她,对她好,我们就知足了。”秀娟的母亲言辞恳切地说。
二傻随手摸了一下桌子上收音机的旋钮,收音机咿咿呀呀的响了起来,然后他又忙着杀鸡宰鹅。院子里洋溢着欢快愉悦的气氛。
赵奶奶喊来王守道保媒。王守道提来两瓶神河粮液,他在酒宴上趁着酒酣意浓说:“这神河粮液是用贾鲁河的河水酿造的,这酒名是我起的。”
“二傻入学时的名字赵德斌也是你起的。”赵奶奶说。
“将来二傻有了孩子,我还起名字。既然今天你们两家都很高兴,趁热打铁,咱们看看老黄历,找个良辰吉日把二傻和秀娟的婚事办了吧。”
“俗话说‘入乡随俗’,二傻和秀娟的婚事就按照你们这里的风俗。”秀娟的父亲说。
“我今天来的时候,特意带上了这本老黄历。”王守道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册薄薄的老黄历,低着头盯在上面看。“二月二十日是春分,宜嫁娶、冠笄、纳财、会亲友,忌开市、造屋、治病。”
秀娟的母亲听后摇着头说:“春分不行,春分这个节气不好听——让人想到春天分手,这不吉利。”
众人听后觉得有道理,让王守道再挑个好日子。
他又捧着老黄历浏览一番说:“二月二十六是个好日子,宜嫁娶。”众人听后纷纷点头说好。
“时间很短的,二傻明天就得开始准备结婚的事情。虽说入乡随俗,还得问问你们那里的规矩和禁忌。”他的脸庞转向秀娟的父母说。
秀娟的父母思忖片刻,说让二傻准备三十盒油炸果子与三十袋喜糖作为彩礼,此外婚房需要添置几件新被褥与家具,结婚当日与新郎新娘属相相冲的人不宜来迎亲。
“那好,来,咱们再喝一杯,等到结婚那天再喝喜酒。”王守道脸上堆满笑容,端起了酒杯。
此刻想来,城市是一个没有邻居概念的地方,大家同在一座城市却无缘相识,大家长年同住在一栋高楼里却视若陌路。城市是一个你大声呐喊,却被噪音淹没的地方;城市是一个你真情倾诉,却无人驻足聆听的地方,然而村庄是一个藏不住秘密的地方,也是一个将家事变成大家的事情的地方。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街坊邻居们对二傻的婚事十分热心,纷纷出人出物,或帮他粉刷墙壁,或帮他制作家具,或帮他缝制被褥,把二傻的婚事当成大家的事情。
王守道对二傻说结婚那天他要当司仪,主持婚礼。父亲对二傻说结婚那天将酒厂的面包车当作婚车去迎娶新娘,并且提供十箱神河粮液作为喜酒。薛大攀对二傻说结婚那天晚上,要免费放映一场电影。
记得二傻结婚那天十分热闹。他家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当穿着红棉袄、带着红头花的新娘被他从面包车里背下来的时候,鞭炮鸣响。人们向他们纷纷扬扬地撒着碎彩纸,都夸新娘白净漂亮,都说二傻是傻人有傻福。
二傻结婚后,村子里有一个名叫马宝财的老光棍儿纠缠着他,追问他一些夫妻间的隐私。
马宝财很多年前因为猥亵妇女入狱,释放后便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他对二傻说:“二傻,上厕所的时候我也看到过你的那个东西又短又小,你准不行。你快些说说结婚那天晚上你怎么插进去的!”
二傻在他的怂恿下说出了结婚那天晚上如何进行房事。
马宝财听后深深呼了一口气,很过瘾的样子,自言自语说:“唉,我已经四十多岁了,还是一个老光棍儿。”
一天二傻吃过晚饭牵着秀娟的手到我家串门。母亲在厨房里刷碗,父亲站在门口抽烟,我与家华正兴致勃勃地看着动画片《狮子王》,电视里的辛巴与土狼正在激烈地搏斗。
“瞧,二傻和秀娟来了!”母亲从厨房的窗口望到他们牵着手走进院子里就解下花布围裙走了出来。
“这是福来嫂子。”二傻向秀娟介绍说,秀娟露出傻笑。
“来,请到屋子里坐!”母亲笑着说。
“瞧你们这对新婚夫妻,手牵手,多么恩爱。”父亲将烟卷抛在地上用右脚踩灭。
“这是福来大哥。”二傻向秀娟介绍说。
家华慌忙跑了出去,喊着:“二傻叔叔,秀娟婶婶真漂亮,像是电影明星。”
“家华,你长大了也会很漂亮的——也像电影明星一样漂亮。你身后追着一帮小伙子。长得丑的姑娘天天发愁嫁不出去。家华天天发愁啊,是嫁给张三呢,还是嫁给李四、王五呢!”二傻语气诙谐,逗得我们哈哈笑了。
父亲与母亲坐在电视前与二傻闲聊。秀娟笑盈盈地看着电视傻笑。
“我打算过段时间跟着薛长顺去郑州打工。现在村里很多人都去城里了。”二傻说。
“哦,刚结婚就外出,蜜月还没过完,你能忍心走了?”父亲说。
“薛长顺说他在工地上忙一个月,工钱比两亩地一年的收成还多。手头宽裕了,日子才会好过些。”二傻说。
“你闲了到我酒厂打杂吧,我照样给你工钱,你也不必背井离乡了。”
“我受不了那酿酒的气味儿,呛得我喘不过气。”
“那也好,去城里你也见见世面、开开眼界。”
二傻临走的时候,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放在桌子上说:“福来大哥,我结婚那天的酒钱还没给你。我妈过意不去,好几次叮嘱我让给你带过来。”
父亲慌忙拿起那几张钞票塞进二傻的裤子口袋里,笑着说:“兄弟,我说过,那十箱酒是送你的,也算是给你的结婚礼物。咱们邻居几十年,那是我的一点儿心意。早些年,我没少在你家蹭吃蹭喝,你们也从没向我要过饭钱。”
二傻与秀娟走后,父亲对我嚷着:“家树,你不要老是看动画片了,赶紧去写数学作业去。今天早上我遇到吴老师,他说你数学很差劲儿。你得下些苦功夫把数学赶上去。你如果下次数学考试不及格,我非揍你一顿。”
“家树,赶快去做作业。”母亲催促我说。
在督促我做作业这个问题上,母亲与父亲总是默契般的达成一致。
“家华,你也去做作业。”父亲的脸转向家华。
“爸爸,我的作业放学后已经做完了。这次考试,我又考了满分。”家华兴高采烈地说。
“家华真是一个三好学生,我家闺女将来准是一个女博士。”父亲夸赞说。
家华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她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她的老师碰到我的父母总是夸奖她聪明好学,成绩优秀,还帮助班里学习差的同学补课。
孩子好像是一面神奇的镜子,反射出你对他所说的内容。你对着他说:“你真聪明!”他便会越来越聪明,发掘出超常的潜力;当你对着他说:“你真笨!”他便会越来越笨,笨得落花流水。
我与家华各是一面镜子,人们在我面前总是说“你是个大笨蛋!”“你是个小傻瓜!”我的表现越来越像是一个笨蛋,越来越像是一个傻瓜;人们在家华面前总是夸赞她聪明懂事,灵巧漂亮。她便越来越聪明,越长越漂亮。
有一次放学后我趴在桌子上做作业,对着一道数学题抓耳挠腮。家华看到那道题后咯咯一笑,拿起铅笔三下五除二帮我解答了出来。我自愧不如,以后遇到什么难题就会想到比我低一年级的妹妹,她兴许能够做得出来。
母亲坐在椅子上斜眼看着电视,当家华被动画片里的情节逗笑的时候她也跟着笑。父亲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叼在嘴边,拿起桌子上的打火机准备点燃。
“你去门口抽烟,别熏着孩子!”母亲高声说。
“好,我到外面抽烟。我在家里没有一点儿自由了。”父亲脸上露出怒容。
“孙福来,谁也没有管束你。你有胳膊有腿,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爱赌钱就赌钱,爱喝酒就喝酒,谁也没有限制你的自由。”母亲语气里透着一丝奚落。
父亲那段时间手气糟糕透顶,搓麻将赌钱总是输得一败涂地,再加上一些外地酒厂恶性竞争,促使很多商店已经将神河粮液下架。他酒厂的业务逐渐萎缩,生意日益颓败。他十分愁闷,也变得格外敏感。他听到母亲的话里藏针,气得像是火药库失火爆炸了似的。
“孩子他妈,你还嘲笑我,我不就是赌钱输了一些钱吗!咱们家的钱都是我挣的,我自然最有资格去花。”他板着脸,嗓音响亮。
“哎,你有几个臭钱就开始烧包。瞧瞧你那副德行,我真鄙视你。”
“我就爱赌钱,我现在就去赌,赌光了钱我卖老婆卖孩子。”
“混蛋,滚,你滚远些!”母亲怒吼着,将桌子上的玻璃烟缸啪嚓一声摔碎。
“你们别吵了,再吵我就离家出走了。”我大声喊着。
“你这小兔崽子,你长大了,翅膀长硬了,我真希望你早点儿离家出走。”父亲瞪了我一眼,他说完气势汹汹地摔门走了。
我悻悻地走进我的卧室,在灯光下对着作业本发呆。
我总是想,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也许有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不过他的父亲疼爱他。他还没上学,他无忧无虑,他比我幸福。